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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台北物語》甫於台限定上映一週(現已加開場次),掀起了一波觀影熱潮,這群有如在自殘的影迷們都想看看這部有著小畫家等級海報、如政府宣導短片的預告的電影,到底能爛到什麼程度。而這群勇者光榮地走出戲院後,又引領了一波影評的爭奇鬥豔,有的尖酸刻薄、有的倒反諷刺,好不精采。


但這群想看爛片觀眾也絕對不會失望,因為進到戲院你就會發現,海報上的三個演員最真誠的表演就是劇照中那個僵硬的微笑了,而且旁邊那隻假狗還真的有40分鐘的戲份(在片中飾演一隻女主人摸了就會叫的「真」狗,其安排可媲美《教父》裡馬路白蘭度的貓,用來凸顯女主角的邪惡),最重要的是,你以為很爛的預告片,跟正片比起來其實算不錯了。


但到底爛在哪裡?它是《降世神通》的那種爛,抑或是《風飛鯊》的又靠又無腦,還是單純是部粗糙如高中生程度作品(這樣好像又低估高中生的實力了)?


三者皆是。《台北物語》在故事上爛,而且爛的無腦、爛的粗糙,因此它所能引起的笑聲更勝上述二部經典三倍有餘。


這時另一個重要的問題出現了,到底為什麼一個有數十年資歷的影評、曾任金馬獎評審、寫過編劇教材的黃英雄會拍出這種電影?球評當教練有時的確會慘不忍睹,但慘成這樣還真是前所未見。


寫這篇文章不是為了再火上加油嘲笑,而是為了要幫黃英雄平反、幫《台北物語》平反,因為在(笑到)身心俱疲的兩小時之後,我想通了。


身為影評的黃英雄,是想要為大家上一堂電影課。


我曾在閱讀電影編劇書時質疑其中號稱堅不可摧的理論教條,而影史試圖打破規則成為經典的電影無數,更創造出一波又一波新浪潮,但其中還是遵守了大部份的理論:不能過度運用巧合、角色塑造要明確、不要用對白鋪陳重要劇情等等。這也讓我猜想,有沒有一部電影能真的從頭到尾反理論而行,好證明這些理論是真的在電影扮演了重要的角色?


你看到這裡可能已經猜到我要說什麼。沒錯,黃英雄就是犧牲了自己在影評界的聲譽、犧牲了自己可貴的處女作,為的就是要拍出一部電影的負面教材。《台北物語》在劇本上將所有轉折建構於巧合之上、讓每個角色塑造呆板又前後不連貫、用對白來交代所有鋪陳(大部份鋪陳還講了兩次);技術上忽視了混音的重要性,背景音忽大忽小,全片最清晰大聲的音效是狗叫與手機鈴聲;美術部門隨便,場景廉價,連找一個漂亮一點的風扇都不願意;燈光亂打,有時自然光太亮、有時一束白光由下而上如鬼片;攝影尤其驚人,手搖不是藝術而是沒有腳架,失焦不是手法只是沒有對好焦;剪接師更是存在感強烈,交叉剪接的大膽突破更勝法國新浪潮。你看出端倪了嗎?黃英雄沒有做到的,都是古典電影發展百年的基礎,而取而代之的,是自溺的剪輯自比蒙太奇、是貿然挑戰一場長達40分鐘的密閉空間多人戲、是以為加入政治元素與官商勾結就能增加影片深度的題材選擇、是片中自覺富寓言性卻無關緊要的早餐店奶茶封膜笑話集、是每一個讓觀眾發笑的環節。


各位要是有觀賞過試圖顛覆電影理論,卻抄襲各種藝術手法好填滿其不足,又自認藝術片的自溺作品,黃英雄便是想對這群文青大聲疾呼,拋下所有的理論,只能淪為《台北物語》,難看到讓人笑。黃英雄還不時安插這類「藝術手法」,好更進一步嘲弄,或者以一個影評的立場,去教育並宣揚自己的理想。我可以想像黃英雄在一張白紙上,先是列出一長串自己一輩子信仰的電影理論,然後在每一條規則的旁邊,忍痛寫下反義詞,告訴自己的劇組他就要這麼拍,對一個影評人來說,這是多大的折磨!黃英雄背負起教育後代的重擔,謙虛地脫下盔甲,示範在戰場上的百萬種死法,好讓其他人能存活。這種自殺式的救贖,可說是前無古人、後人難以超越,多麼讓人肅然起敬這才是真「英雄」啊!


幫英雄老師的平反到這邊打住,但隨著《台北物語》票房越來越高、影廳越開越大、朝聖者越來越多、影迷越來越嗨,倒在前方的黃英雄也許不知道,他後面有一大片人,開始為他創粉絲專頁、包場辦特映、哀求全台上映,更開始瘋狂流傳英雄老師倒地的姿態、英雄老師倒地前的一字一句,突然間這波熱潮又擴散到更遙遠的地方。


黃英雄大概從來沒想過,他掀起的是一個正在沒落的觀影文化,是一個隨著網路與串流平台興起,而漸漸消逝的集體觀影體驗。從一個世紀前《火車進站》所帶來的那聲驚呼開始,有好多好多的故事是來自於銀幕另一邊的觀眾,而這些故事又或多或少回到了銀幕上。這些故事都各自限定於某一個時代的戲院、某一個地方的影廳,但不變的是,都是因為一群人一起盯著一個發光的長方形看,才造就了它們的發生。《台北物語》絕對是一部必須在電影院內觀賞的電影,不是因為它的聲光效果奇好,而是因為它奇爛,搬上銀幕才更能凸顯它與平均水準的巨大落差,在底下的一群觀眾,也得大笑才能為「爛」賦予樂趣。因此,你不會想在沙發上與自己的家人看MOD上的《台北物語》(如果它上的了架),因為它兩分鐘後就會被你爸氣憤地關掉,但你絕對會想跟兩百個觀眾,一起喧嘩吵鬧,就算你們一小時前根本就不認識彼此。


這就是電影院的魔力,一個被遺忘、忽視的魔力。只是當坎城影展正因為一部串流平台的佳片而掀起類似爭執時,台灣靠一部百年難得一見的爛片,重現了好久不見的戲院價值。


上週四,我匆匆忙忙的趕到戲院,以為這一場播完,之後就沒機會看了。沒想到當我以為自己只是趕上最後一波熱潮時,其實我才剛參與了這場正在開始的熱潮,熱潮背後,更有許多值得為我們去思考、去抓住的東西。《台北物語》賺到了,老實說它也不是爛得那麼厲害,卻靠著觀眾建立了它的價值與影響力。這可以是一場胡鬧,但它也可以延續下去,甚至在台灣的電影史記上一筆。寫到這裡,喜滿客京華城已經接連加開場次至週二,開的都是一兩百人的大廳,滿座率更是驚人,也許,這一切也都在黃英雄的算計之中呢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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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 韋晢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(0) 人氣()